抑郁是我身后紧紧追赶的恶狼

各色人类研究中心  2016-6-30

 “体内生出粘乎乎的,有鳞的东西。我是一部1950年的B级恐怖片。”

——伊丽莎白·斯瓦多《我的抑郁症》

#抑郁是我身后紧紧追赶的恶狼#

各色访谈 

本来那是一个不错的季节。花坛里的花草长的快活,爬到了路边。

15岁的叶茂走在学校的路上,每一步都像淌着凶险莫测的暗河。这些花草让她恐惧。为了躲开它们,她全身的力气都快被耗尽了。

当时学校的规章制度非常严苛:不许损害学校的一草一木。她吓坏了,真的害怕自己会踩到。

其实对于正常的十五六岁的人来说,应该知道踩到了草是不要紧的。但她不知道。也正是那时,她感到自己与别人不同,“我每天极其无助,极其害怕。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这么沉重的情绪箍着。”

从此,抑郁这只狼就一直追在身后。到现在已经二十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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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外曾祖父自缢身亡,我妈自杀未遂,我自杀未遂

童年铁灰色的记忆野兽尽管已被逼到墙角,但每在情绪暗沉、无力防备的空隙,仍会伺机吼叫。

在叶茂十一岁那年,父母的矛盾爆炸了。原因是父亲一直有外遇。有一天,母亲命令叶茂面向父亲跪着,她要与父亲谈判。

“如果你以后还不好好过,我就掐死她!”母亲尖叫着,冲过来要拧断她的脖子。叶茂吓得跳了起来。她看到父亲木木地坐着,没有反应,沉默着,面部表情痛苦而沮丧。

“因为我爸有外遇,小时候我妈经常当着我的面说想死,或者自残。”叶茂二、三岁稀薄的记忆里,还残留着母亲离家出走的印象,“她情绪变幻莫测,长得很美,心灵手巧,有时候对我好得肉麻,给我织好看的衣服。有时候又毫无预兆地大发雷霆。每次回家之前,我都要先检查她的脸色。但是现在,我已经理解了她。”

“我的外曾祖父是自缢身亡的,这在贫苦的农村家庭不算奇怪。我的外祖母非常抑郁,导致她的孩子们有很多问题。有一个舅舅有很严重的精神问题,对自己和家人非常苛刻,因为是农村人,不会想到去看医生,只以为是脾气异样。我妈自杀未遂。我自杀未遂。”叶茂觉得,心理疾病可能早已刻在了家族的基因密码里。

尽管始终在危险的丛林中行走,但因为叶茂成绩优秀,家境不错,在学校很受欢迎。前十几年,抑郁并没有扑上来。直到15岁的某一天,天色真正地暗下来了。

未标题-2那其实是一件旁人看来不算重要的事。

初三的一次考试,她突然没考好。从第一名掉到了第四名。

“在当时,学习成绩几乎是一切,维系了我全部的自尊。所以一旦没考好,我感觉彻底丧失了存在的价值。我就不算是个人了,”当时她沮丧之极,陷入重重黑暗,无助,无力,痛苦,羞耻,想呼叫,但只有群狼回应。“那种感觉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。你只能问我一生有几天觉得高兴的,也许可以数出来……”

她坚持认为,那次考试失利并不是她人生不幸的开端。她的人生实际上从出生起就已经被设定好了。学习成绩好是在黑暗的人生底色中挽救她的一束亮光,拯救了之前的十几年。当成绩突然出现异常的时候,潘多拉的盒子骤然打开,梦被击穿了,她从恍惚美好的幻境回到了真实的黑暗中。

“在我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起,某些性格特征就已经固定了。出生之后,我妈的养育方式又塑造了我。其实我知道童年时期我人生的底色已经被涂满,长大后除非我运气非凡,才能够拐过这个弯。否则只要和正常人一样有小风小浪,我就不会好到哪儿去。”

叶茂认为,她的抑郁是必然的。她将其归结为遗传基因和养育方式,以及成人之后一些“倒霉”的际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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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人在抑郁的状态里,所有决定都是错的

高中叶茂去了一所管理很严的学校。当时她的压力非常大,经常“一点力气都没有了,走路都想后退”。住宿时,被舍监老师抓到发出了声音,吓得不行。“那时候,我怕许许多多东西,恐惧就像一个烧红的铁棍子在身体里杵着。因为害怕,我整天想死。”

她还不知道自己有抑郁症,只是感觉自己有心理问题。就主动去当地最大的医院看心理医生。当时遇上的医生态度不好,觉得小丫头无非就是失恋追人追不成或者学习不好,能有什么心理问题?塞给她一个很长的量表,里面还有“怎么看待性行为”之类的问题,她懵了,只好瞎写。那次花了两百块钱开了“黄色的三角形“的药片。但因为对医生极度不信任,买回去之后一颗都没吃。后来在2004和2005年,她又去过两次医院。都被诊断为重度抑郁。

“不知道是不是非一线城市的医生不靠谱。我每次去医院,医生没问几句上来就要给我开药,但是我对药一直很抗拒,我想做心理治疗。”叶茂解释她为什么不想吃药,“因为我已经熟悉我的抑郁症了,我知道特别难受的时候怎么捱,过了一阵子就熬过去了。”她害怕一旦吃了药之后就失控了,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服用了精神类药物或许能得到暂时的解脱,但那个人还是她自己吗?

98年读大学期间,因为父亲做生意失败,家里的经济形势急转直下。欠了很多外债。她每个月生活费150-200元。为了挣钱,她卖血、做家教、替人代考。

“20岁出头家里经济条件恶化算是我人生的十字路口。如果没有极其拮据的那段时间,或许我的生活就是另一幅样子了。因为缺钱,我心中充满对人生的恶意,相信丛林法则,相信弱肉强食。那时我觉得钱就是一切。人生目的变成了要攒钱。为了省钱,我极其压制自己,对自己对别人都非常苛刻,”叶茂说,“这也影响了我的恋爱关系,后来遇上一些看起来很强势的异性,我就想凑上去跪舔,想从他们身上汲取安全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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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2年,叶茂结婚了。本来觉得新生活开始了,兴致勃勃要开始过日子。结果刚结婚一个月,丈夫就提了离婚。

她婚后才发现丈夫是一个“妈宝男”,他完全不明白成年人的亲密关系是怎么样的。任由婆婆侵入了他们的小家庭,掌控了一切。所以,很快,抑郁又重新咬上来了。

“他妈天天把嘴放在我身上。指责我是家里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。我特别特别害怕她说我,特别特别害怕被她指指点点,而我前夫处理任何问题的方式就是随口甩一句‘离婚’。我很快就想死了。”

有时候她正在做饭,做着做着突然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,气都喘不过来,不得不坐在沙发上休息。那时她的父母、朋友和丈夫都不理解,责备她总是“太情绪化,想太多”,“与婆婆相处不好你自己肯定也有问题”。所有本该能支撑她的力量——亲情、友情和爱情,全部失灵。

“那时候唯一的感觉就是想死,人生没必要继续,太痛苦了,太难受了。长期失眠,身上到处都痛。我割过腕吃过安眠药,想跳楼,看到纱窗就没跳。想跳河,水又脏又冷,就停止了。要是手里有枪,估计早就做了,省事。”她常常自责,羞愧,“脑子里循环播放以前做过的错事,谴责自己不会说话,不会办事,人际关系处理不好。想把自己劈开,觉得无颜存在于天地间。”

“我一直想离婚,但又不敢离婚,不知道离婚后我是谁。直到2007年,他被我捉奸在床。我们离婚了。”

但是,她很快又做了一个“错误”的决定。

离婚后她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以后的人生,于是强烈地想要孩子。虽然对前夫毫无指望,她仍然决定和他复婚,并且生一个孩子。

于是,她从02年开始,结婚,离婚,复婚,怀孕后离婚,这种让人绝望的关系前前后后持续了十年。

“当时我有个狭隘的想法,觉得我三十出头又是二婚,肯定找不到好对象,找也找不到好人,死了又没道理,一个人太孤单,我就决定跟前夫复婚生个孩子。你知道,人在抑郁的状态里,所有决定都是错的。越深思熟虑越是错的,因为整个思维回路就是有问题的。我就一环接一环地错下去了。”

第二次离婚之后直到2014年,她又狂热地爱上了已婚男人。在她看来,他们非常强大,能够给他安全感。“我一直以来有个愿望,就是给人当小三。这个想法可能跟我早年和父母的关系有关。我认为我是没有资格成为人家妻子的。我要是成了别人“正常女朋友”我就会不自在。我经常陷入自我感动,拿出肝脑涂地的架势,比如‘我给你当小三,不管你如何对我,我都一辈子爱你’。”她自嘲。

但是这三段恋情都以对方倦怠之后彻底消失,她抑郁复发、精神崩溃告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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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带着抑郁,过正常人的生活

“很长时间以来,我一直不甘心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?现在我知道了,我处的环境和遇到的那些事,正常人也是可能遇到。但是正常人有的懂得吸取教训,不会屡次掉坑里,有的人即使掉坑里了也没有灾难性的后果。而我因为抑郁症,持续不断地掉坑,让自己陷入绝境。”

正如叶茂所言,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是有起有落、暴风雪与彩虹交替的。但为什么遇到同样的事,有人能挺过去,有人更容易被负性事件击垮呢?

可能因为他们有更敏感的基因与更不幸的童年。

抑郁是遗传和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,某些特定的基因型会使TA会对生活中的“倒霉事”更加敏感,更倾向于将一时的“倒霉”看成灭顶之灾,并感受到更强烈而持久的黑暗情绪。其中童年的创伤经历,如家庭中的暴力,虐待,冷漠等,对敏感型基因的影响尤为显著。因此,不是他们太脆弱太“情绪化”,而是遗传基因及种种不幸遭遇,让TA们更容易抑郁。各色检测了与情绪反应密切相关的多个基因位点,并采用心理问卷考察后天的环境与经历,综合评估个体的抑郁倾向。

尽管抑郁与先天倾向和外部环境有紧密的关系,但人并不是毫无自由意志的空壳。叶茂觉得,她应该改变能改变的,接纳不能改变的。对自己的抑郁症负起责任来。

我一直想好,一直想好。这个希望从来没有磨灭过,所以我三十多岁了,还是孜孜不倦的努力。之前找不到方向,读书看医生找朋友聊天,还指望过当小三或者生孩子能让我好起来。我一直东撞西撞、没头苍蝇似的。但是我始终有强烈的想变好的愿望。我不会放弃自己。”

她逐渐发现,她的抑郁大部分是源于她”渴望变好”的本性与恶劣的生存环境相冲突,造成她无所适从。在她看来,她生活的北方小城市冷漠、势利、逼仄,人们崇拜金钱权力与人情关系。她的社交与工作都充满了戾气与戒备。她接受到的各种信号都是混乱的。“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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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2014年开始,她结识了一些网友,这些人给她展现了另一个世界。他们之间形成了强有力的连接,逐渐取代了她现实世界里畸形的社会关系。“我发现他们把我当人看待,而不是怪物。”她在网络中得到了温情,也跟朋友袒露了自己全部的经历。

朋友一点点纠正她消极的想法和情绪,告诉她一些最基础的生活“技能”。她发现自己面对很多事情还幼稚得像婴儿。必须抹掉那些错误畸形的印记,从头学起。

“比如,有人跟我发脾气,不等于要杀我,不用那么害怕,从生气到杀人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。比如,有人对我很友好,不等于他爱上我了,他可能只是性格温和。对我不好的人和事,我必须远离,不能老想着去讨好——这些人人皆知的道理,我用了几十年才明白。”她的这些错误的想法和情绪,在朋友的解释下逐渐揭开。

“我对世界的认知偏差,从童年就开始了。我用这种扭曲的感觉,像带着哈哈眼镜识别世界,自然妖魔鬼怪遍地横行。而现在我知道了自己认知有偏差,时刻提醒自己,要用正常人的眼光看自己身上发生的事,观察正常人是怎样表达情绪、怎样面对生活的。这样我就能回归真实的情境。”她现在逐渐能拆解那些被放大的消极情绪和念头,去思考那些惊恐、绝望、悲伤、焦灼,到底是事实,还是因为疾病造成的幻觉?

“我不再认为世界上我最倒霉了。我相信人是有自由意志的,而不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。在任何时候我都可以主动去选择,即使余地很小,我仍然可以积累无数个微小的好选择,积累出一个更好的人生。我现在的人生感悟是,积极生活,与人为善,专注于当下。”她自嘲现在经常满嘴鸡汤,但是如果能把鸡汤内化,又何尝不是好事呢?

叶茂现在每天上班,做家务,陪孩子。即使心中仍然常有波澜,却还能让生活保持正常。今年她因为身体状况很差,抑郁仍然发作过两次,她知道可能还会再次发作,但是不会想死了。她时时感受到心里有一个坚实的自我,像一根柱子,无论怎样难过,它都在那里顶着,不会再消失,这是从前没有的。

“我想,也许我健康的思维方式已经慢慢建立起来了,它们会越来越稳固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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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生活确实是一份珍贵的礼物。那朵小云可能还会出现。希望下一次你会比较强大。记住……你走出来过一回,你就还能再走出来!”

——伊丽莎白·斯瓦多 《我的抑郁症》

(完)

#备注#

#1

抑郁症可能会经历多次抑郁发作与缓解,首次抑郁发作与当时发生的负性生活事件密切相关。各色的抑郁倾向测试可以帮助你更深刻的认识抑郁症,但无法代替专业精神科医生诊断。

#2

尽管叶茂提到自己对抗抑郁症主要的方式是人际支持,但如果已经在精神科门诊被确诊为抑郁发作,所有的方式,包括药物治疗,心理行为干预,人际支持,运动,以及饮食作息的调整,都值得一试。大部分中重度抑郁可以通过药物治疗得到缓解,药物治疗配合心理治疗是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抑郁症的方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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