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子:暴食症发作时,我必须往身体里填充食物

各色人类研究中心  2016-11-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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© Olesya Bogoley

认识金子,是在一次线下抑郁症主题的公益活动。她说自己有严重的进食障碍,表现为极端暴食,伴有不时复发的抑郁症。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,约定找一个时间出来聊聊。那之前,我发给她一份饮食记录表,便于日后一起分析暴食表现。一个月后我们见面,她递来一个文件夹,里面是她一个月来的全部饮食记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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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只是在进食而已” 

十月二十号:

中午:黄瓜炒鸡蛋,两碗米粥,一根香肠,一杯牛奶

下午四点:一把糖炒栗子,一个炸鸡翅,一杯奶茶

傍晚六点:一份香肠,一块巧克力,一个蛋糕,一杯咖啡

晚间九点:一个苹果,一份香肠,一碗粥,一盘花菜

凌晨一点:一只炸鸡腿,一份卤肉饭,一只蛋挞,四只手抓饼,两粒酵素(便于次日腹泻)

备注:今天暴食后突然崩溃,觉得一生只能吃到胖死,或吃药副作用早死。陷入抑郁复发前兆。对食欲像呼吸一样无法控制而绝望。后经朋友开导调整状态,决定暂不服用西布曲明(作用于中枢神经的食欲抑制剂),再观察一段时间。

—— 摘自金子的饮食记录表

“我的卧室里全是吃的,伸手就能拿到汉堡。”

“我特别爱吃火锅,买一大堆,从晚上涮到天亮。”

“我一顿饭能点六家外卖,一次全部吃完。感觉皮肤在撑开,浑身疼。”

金子的暴食多发生在凌晨三四点。她对家附近各大夜宵品牌的经营范围倒背如流:A有炸鸡,B有意面,C有炒饭、蛋挞,D有麻辣烫。每顿宵夜的花费从一百到二百不等,“基本是两三个男孩儿的量,店家都会给好几套餐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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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月5日,金子的外卖记录

她点外卖会考虑搭配和场地。“饮料、主食、甜点一样都不能少。天太冷了不想在厅里吃,就点汉堡薯条之类不会掉渣的拿进卧室。我会很理性地思考这件特别不理性的事情,是不是很奇怪?”她几乎每天都吃夜宵,但自己并不喜欢。“我能明显吃出反复速冻、解冻的口感,干涩无味,但还是能全部吃完。”

金子每天光食物垃圾就有满满三袋,“打扫卫生的阿姨特别崩溃”。然而食物并不能给金子带来快感,“我只是在进食而已,机械性地咀嚼—吞咽—咀嚼—吞咽,与食欲、满足感没什么关系。你知道,我已经吃不出什么味道了,什么鲜、咸、甜在我这儿都没有。像是淮扬菜、粤菜,清淡得我要爆炸。”于是她越吃越咸,越吃越油,舌头也跟着变得越发不敏感。

金子打开外卖app,对着订单粗略算了一下自己这个月在吃上的花费,加上与朋友的聚餐和堂食,已然过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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© Hideyuki Kuroch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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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真的控制不住,真的” 

金子今年二十六岁,你以为她胖了二十六年。然而仅仅五年前,大学刚毕业那会儿,她还是个在镜头前光彩照人的平面模特,大约九十斤。对于进食障碍的源头,金子无比肯定:“节食减肥。”

金子当模特时,对自己身材的要求极度苛刻,165cm的身高,即便已经瘦到90斤,镜子里那个能从肚子上掐出赘肉的自己仍教她厌恶。每回逛超市,她都要绕着食品柜台走,因为没有勇气盯着食物超过十秒。她很焦虑,担心哪一天没绷住,就什么都没了。习惯性的节食、断食、过量运动让她渐渐陷入病态。二十一岁,弦一下子断了,她开始暴食。

维持九十斤的体重,金子用了四年。从九十斤到一百三十斤,只用了三个月。之后,她开始陷入减肥—发胖—减肥的反复:

21岁,针灸减肥,瘦回100斤没多久再度复胖;

22岁,催吐,吃多少吐多少,直到喉咙发炎;

23岁,来北京的第一个冬天,她胖到150斤。转而吃减肥药,两个月瘦了30斤,回到120斤;

24岁,为了爱情,她开始运动减肥。每天跑步两个小时,主食只吃水煮菜。每三天断食一天。体重维持在110斤;

25岁,与男友分手,重又陷入抑郁、暴食症的困境;

26岁,现在,体重160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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© Victoria Weidenbaum

她的体重总是像过山车一样往返上下。三月份还热衷于吊带热裤,十月份却已开始用肥大的衣服将自己身体的一切部位遮挡。今年的体重创了新高,160斤,“这是当年两个我啊!我有一个可以和手机app连接的秤。这一个月胖了十斤,在app上就是一条直线上升。”迅速发胖后,她最直接的生理感受是上完厕所后特别不方便,“肚子特别大,窝得慌”。

冬天是她暴食症发作最严重的时候。“饭前一两个小时,我会告诫自己,下顿一定要少吃。可真到了那会儿,理智完全丧失,直接拿起手机就点。没有对错,没有胖瘦,没有会不会引发抑郁症。那个信号灯就是直线,红灯亮了就是要吃。中途没有任何心理斗争。就像手机充电一样,我在往身体里充食物。”

她还提到了自己的“假饿”状态。“比如四点陪客户吃完饭,走到家门口,六七点,到饭点了,我就给自己洗脑,该吃了。十二点,不是夜宵时间吗?我又去点夜宵。不吃会特别焦虑,我的肠胃会蠕动,就跟人饿的时候一个样。心底会冒出个小怪兽,让我快吃快吃。食物一沾嘴,就什么都忘了,焦虑也没了。”

十月份朋友邀请她参加一场派对,她向朋友坦言自己对身材不自信。对方不经意地说了一句:“胖就去减啊,我自己也会有很想吃东西、却又拼命克制的时刻,我也很难受。” 金子当场崩溃大哭,“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?你看我天天记自己吃了什么,看医生,做手账,不就是为了控制吗?可我就是是不行啊!” 金子的暴食与自控力高低关系甚微,她在工作中体现出的极高尽责性也说明了这一点。她总能以超出客户期待的水准准时完成工作,只有投入工作,她才能短暂摆脱脑子中全是食物的念头。

wechatimg2金子的手账记录,工整,漂亮,尽责性极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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纹在胳膊上的一行拉丁文:Carpe Diem

无论多胖,金子都不会自卑。她的自我肯定从不来源于外貌、身材,而是过往经历对自身的历练与丰富。

金子胳膊上有一处拉丁文纹身:Carpe Diem,意为及时行乐。她每年都会往欧洲跑,“我以前是个复古女朋克,摇身一变成了海滩大妞,一身肉穿着比基尼在海滩上到处跑,特别开心,骨感也好,肥美也好,都是我,我爱我自己,从头发到脚。”

她说,她讲出自己故事的最重要目的,就是给处在因减肥而处于暴食症边缘女孩一些警示和建议。

第一条就是爱自己,接受自己的身体。“如果你胖了大家不喜欢你,你瘦了大家才喜欢,得多可悲啊!而且人人都瘦,多不酷啊!”

第二条建议是,一定要吃晚饭。“我的暴食就是从间歇性晚上不吃饭、饥饿减肥开始的。不要催吐,不要节食,不要吃减肥药。我除了没有吃虫子,别的一切都尝试过了。尝试得越多,就越无法控制。轻度的已经无法满足你,会越来越病态。报应一定会来的。”

她最后又补充,“我的建议是给那些不需要靠外表证明自己,却因为在意外界评价而认为自己必须去妥协的女孩。如果你认为颜值即正义,长得好看就能嫁入豪门,那我没有任何建议给你。”

可即便如此超脱,金子仍会间歇性地陷入挣扎。一面说服自己坦然接受当前的状态,忍受暴食带来的身体不适,以及对自己无法自控的厌弃;一面憧憬着回到二十岁的好身材,但又因长期的情绪低落,低能量状态而无法抛开对食物的热望。这样的挣扎就像一个莫比乌斯带,让她陷入反复无常的抑郁与暴食当中。二者孰先孰后,孰轻孰重,已不可考。

见面当晚她还是吃了夜宵,但已经开始记录手账——《你开心就好》。也开始尝试治疗暴食症的 CBT疗法(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认知行为疗法),比如拖延战术,风险评估,正念。未来,我们会再次见面,这么好的姑娘,我们希望陪她一起,找到乌云背后的幸福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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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食症表面上是一种饮食问题,但根源是对食物和形体的偏执想法导致的行为失控,并往往伴随焦虑和抑郁等情绪。我们送给金子两本基于认知行为疗法的操作手册。认知行为疗法可以改善暴食行为和负性情绪,是暴食症国际通行的标准疗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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