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母是教师和公务员:我站不起来,也不完整

各色人类研究中心  2017-07-03

#1

「你的头像太可怕了。」我妈说。

刚用微信不久,我把自己的正面露全脸的自拍调成黑白色。头像中的人脸专注地凝视前方,抿嘴幽幽笑,下方用黄色楷体字写了一个「永远怀念」,微信个性签名是「遗像即本人」。

我津津有味,认为遗像的风格有种黑色幽默,特别俏皮特别松弛。

可惜,我妈拒绝理解我的幽默感。她轰炸了我好几天,逼我改头像。

「我都这么大了。用什么头像是我自己的事。」我反复挣扎,坚决不改。

「这个头像让人不舒服。别人看到了不会说你,只有爸妈才会提醒你。」我妈的语气里糊着一团人命关天的紧张,她拼尽全力想要把我从地狱幽暗的入口拽回来。

她好像被某种「神圣的职责」驱动:当我换了一个不得体的头像,既损害了我,也损害了她。我和她黏在一起,不可分割。她必须要拯救我们。

三天之后,我妥协了,陷入了自我怀疑。自暴自弃地把遗像换成了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的小清新风格。

此后几乎每次我换头像,妈妈都会进行点评。以下是部分头像议题的截图:

 

 

由于我妈总和我的头像过不去,这使我和我自己也过不去了。

好像…我在自己的人生剧本中,却只扮演了一个面目模糊的路人甲。

当我还在读大学时,每逢假期结束,离家的前夜,我爸说,「坐下吧,我和你妈有话要跟你讲。」

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沙发左侧,双手插在兜里,从正反两个角度,总结他对我在家这段时间种种表现的三点看法,提出了对我品行的四个要求。

「首先要肯定,你每次回来都比上次进步了。不过在父母眼里,还是有些不足。比如说,……」

我和我妈并排陷进沙发里,四只手和四只脚耷拉着。

我爸是老师,他曾负责学校的团委工作,团委工作的方式大家都知道的……他想讲道理,而我只想听到抒情。我们站在了分岔路口。

爸爸长期以来觉得我情商不高,社会经验不够,最担心我会得罪人。

「平时你跟人打交道,一定要注意方式和态度,跟老师和同学维护好关系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」

他双眉紧锁,仿佛看到了我和同学撕咬扭打,和老师拍桌对骂,在职场被侮辱欺凌的场景……这些虚构的画面,正在他眼前一帧一帧地跳动。

他真诚地替我担忧,我能接收到这个强烈的信号。

其实,我一度和他们非常相似,也是「未来(结果)」导向的生活状态,总瞻前顾后,居安思危,很难有活在当下享受过程的愉悦感。

然而我意识到,我的人生一定不会像他们那代人那样,会在同一个「单位」呆一辈子。只有那些被钉紧在某个地方人,才必须耗费大量精力,为人际关系添砖加瓦,小心翼翼地回避冲突。

妈妈虽然没有讲道理的习惯,但她会在我回家期间,讲很多边边角角的恐怖故事。

——人贩子

「昨天,我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。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出门,自己去洗手间,把水放在桌上,最后人贩子在水里下了迷药,她被拐走了。你可千万别吃别人的东西,水要随身带着,注意保护自己,知道吗?」

——小偷

「你现在背的这个包,上面都没有拉链,平时坐地铁的时候,一不小心钱包和手机被偷走了怎么办?我看的都胆战心惊的。」

——自杀

「我在朋友圈看到小区有个女孩离家出走了,十几天没出现,没带手机没带钱包,据说有抑郁症。估计这孩子寻短见了。唉,我心里特别难受,她父母得多难过啊。」

妈妈编织着各种小概率事件,掺和着恐惧、危险、担忧等情绪,给我定制了思想品德和安全教育教材。

他们总用这些方式来爱我——替我的未来操心,提了不少严格的要求,能讲很多道理,但极少表达情感。

爸妈到底是我的老师,还是爸妈?这个问题让我焦灼了好多年。

 

#2

由于1)中国的教师本身就非常多,2)我们通常会和跟自己生活背景相似的人成为朋友。

所以,我很多朋友的爸妈也不是老师,就是公务员。其实就是…跟体制联系很紧密的家庭。

这类家庭的孩子,占到了一些好处。

我看到一个数据,最近10年来,接近70%的高考状元来自教师、公务员、工程师等家庭。教师公务员家庭最盛产高考状元。

2007-2016年高考状元父母职业情况统计

出处:艾瑞深·中国校友网《校友会2017中国高考状元调查报告》

 

然而,优秀的学业成绩之下,潜藏着极易被忽视的心理健康问题。

北大副教授、临床心理学博士徐凯文在一个初步调查中揭示了:父母是中小学教师的孩子,更容易尝试自杀。

他调查了38名有心理危机的学生,50%来自教师家庭,对照组的那些没有出问题的孩子,21%来自教师家庭。

我也访谈了11个来自教师或公务员家庭的孩子,多数都有相似的经历:家人把资源倾注到子女身上时,也把控制和焦虑,一并塞了过去。

我们尽管已成年,却仍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结界中,被无法描摹的力量左右掰扯着七魂六魄,似乎一直颤悠悠地半蹲着,晃动着,站不起来,也不完整。

这驱使我想探索,这种让我们不适的力量,到底是什么。

 

#3

我想先说一说我访谈的刘歌的故事。

刘歌的外公外婆是50年代的大学生,后来做了老师。他们以书香门第自居,要求每个子女都要有体面的职业,成为医生、律师、大学教师,或进机关单位。

子女的学业、工作和婚姻,都由他们掌控。

当刘歌的妈妈和农村出身的刘歌爸爸在一起时,立马成了家族里的「下等人」。

做「下等人」的女儿是什么滋味呢?

「我6岁的时候就能感觉到,外婆外公家的人是不喜欢我,也不喜欢我爸妈。」刘歌说。

同样是表达自己的梦想,其他亲戚家的小孩会被称赞「好聪明,真可爱啊」。而刘歌会得到一个嫌弃的眼神。

12岁时,长辈给每个孩子50元零花钱,告诉他们,「你们自己可以去花这笔钱」,随后又旁敲侧击,「节约是一种美德。」

其他孩子当着家长的面,摇头晃脑发誓要把钱存起来,他们得到了全家表扬。但刘歌没悟到长辈的用意,花了十几块钱买了一本想买已久的青春校园小说。结果,被其他孩子告发了。

「那天妈妈当着亲戚的面,打了我无数记耳光,抓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撞,反复骂,‘不要脸!不要脸!不要脸!’我上洗手间,她把裤子都没穿上的我,拉出来疯狂扇巴掌,吐了我一脸唾沫……」

刘歌的妈妈是大学辅导员和兼职教师。曾经她勇敢地选择了爱情,但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,这使她始终觉得,自己是有罪的。她承袭了自己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。

「当长辈们批评我时,我妈不会维护我,而是直接给我一巴掌,然后跟着骂我。」

刘歌发现,妈妈总想讨好亲戚,“她特别宠爱亲戚的孩子,给他们买礼物,用肉麻的话夸他们。当着他们的面,训斥我,打我……」

在妈妈眼里,女儿除了努力学习,考上好大学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,其他一切都是可耻的。

那时刘歌自卑且温顺,她按照妈妈的安排,选择了本地的大学,并留在了家乡工作。

控制无处不在。

「大学的时候,我不能用自己的身份证去办手机卡。都是我妈帮我办的。」刘歌说。

妈妈会随时打电话:「你现在在哪?」

如果在寝室,就要让室友接电话作证。

大学期间,她妈曾把她的手机记录全部打印出来,晚上八点之后通话时间超过20分钟的号码,都要查清楚是男是女。

刘歌好几个异性朋友都接到过她妈的质询。

「她绝对不会让我私下接触异性。所以,我到二十八岁都没谈过恋爱。异性都害怕我……」

但是,妈妈会频繁给她介绍相亲对象,把她推向那些教师、医生、公务员们。就像她的父母曾这么要求她。

工作之后,刘歌六点下班,妈妈会掐表估算时间。

「通常我六点四十坐车到家。如果六点四十五,或者七点半以后才到,她会歇斯底里打电话骂人。」

 

 

2012年,刘歌被诊断为重度抑郁。这时,她开始以心理学为工具,了解自己,了解自己的原生家庭。

「我只想看看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是怎样一沙一塔累积而成的。我这‘操蛋’的命运,究竟从何而来。」

学习心理学之后,刘歌发现,脱离妈妈的控制,首先要自我保护,不被卷入都妈妈的坏情绪中。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区分「别人的情绪VS.自己的职责。」

「当她歇斯底里时,我不再任她欺压。会严肃地跟她对质。告诉她:‘你自己心情不好,是你自己的问题。我不需要为你的情绪负责。’」

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跟她妈划清界限,刘歌勇敢地挣脱了妈妈的控制。

「我妈现在比较尊重我,但我觉得不是她学会了什么,而是我有明显的界限了。她没那么容易入侵这种界限。」刘歌说。

 

#4 

发展心理学家把家庭教养方式分成两个维度:关爱VS.控制。

关爱,意味着对孩子需求和情绪的回应。控制则反应了爸妈对孩子的管束和监控程度。

不过,控制也分为「好控制」和「坏控制」。

「好控制」是给孩子的行为明确、合理的限制,同时也给予他们独立自主的空间。「坏控制」则对孩子提出了极为繁琐严苛的要求,运用惩罚和强制的手段,要求孩子服从。因此,在「控制」这一维度中,分出了「鼓励自主」这一项。

于是,有了5种教养方式:

给子女的关爱多,控制也比较多,但不够鼓励孩子自主做决定,是权威型教养方式;

如果关爱多,「好控制」多(即鼓励自主),是开明型教养方式。这是最利于成长的教养方式。有没有鼓励孩子自主,是开明型和权威型教养方式的区别。

关爱少,「坏控制」多,则是专制型教养方式;能不能给孩子足够的关爱、支持,是专制型和权威型的区别。

关爱多,控制少的,是放任型教养方式,也就是我们经常提到的溺爱。关爱和控制都少,极端宽松,不闻不问,是忽视型教养方式。这是最不成功的。

如今,当我们有机会远离家乡,在陌生的城市工作安家。终于可以回过头,去追溯和反思家庭教养方式了。

我的爸妈是权威型教养方式,关爱、控制多,但鼓励自主略少。

而刘歌的家庭,则是专制型教养方式,她的妈妈给她的接纳和关爱很少,但施加给她很多粗暴的管控,严格要求她服从。

我访谈的Annie,做了各色提供的家庭教养方式问卷。这是她的结果:

 

 

「上小学以后,感觉爸爸妈妈故意板起脸来了。我妈很相信挫折教育,她觉得如果对我太好,社会一定会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。」Annie说。

「成年以前,我一直在满足她的要求,不敢起冲突。有时,她会以伤害自己来威胁我。」中学时,Annie的妈妈看她日记被她发现,妈妈反过来骂Annie没良心不理解她,她去撞墙好了。

大家一定猜到了,和其他族裔的父母相比,亚洲父母给子女的控制更多,期望更高,要求更严格。在中国的家庭文化里,父母相信打是亲骂是爱,长幼有序,尊卑有别。

这几年在媒体中经常出现的虎爸虎妈们,可以视为专制型教养方式。

如果在专制型教养方式下长大,我们可能会非常温顺听话,成绩更好,不打折扣地遵循父母预设的人生轨迹。但是,也更容易出现抑郁、焦虑、低自尊和消极完美主义等心理危机。

我终于知道了,那种让我们在成年之后仍感觉「站不起来,也不完整」的力量,是被控制的太多,自我决定的机会太少。

 

#5

有一段时间,我以决绝地姿态对抗家庭。想干净利落地剔除上一辈人在血脉中啄下的「专制」烙印,过滤掉他们与现代科学理念相悖的种种做法。

但我惊骇地发现,其实自己的言行,有时就无意识地染上了长辈们的特点。

我曾按教科书上的条例要求他们:希望他们学会正确地沟通方式,尊重子女的独立性。

我按自己所学的知识,提醒他们少吃碳水化合物和油脂,不要在朋友圈转发养生谣言,三番五次地催促他们去体检。

这又何尝不是控制呢?

还有一次,读大学的表弟在考试之前晒了自己出去玩的照片,我下意识地担心起他的成绩,打出了一句:快考试了,不用复习吗?

瞬间,脑中的警报狂响。这与家长的腔调实在太像了。我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这句话。

我认清了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:爸妈和我们,互相影响对方,共同搭建了相处模式。很难说谁是加害者,谁又是受害者。

遗传基因与生活环境,共同勾勒了我们的人生画像。

爸爸妈妈所处的环境,是稳定又闭塞的校园。人与人之间黏合的非常紧,密不透风的社会评价体系,缠绕着每一个人。

在那里,教师们都非常关注教育,在意子女是否学业有成。爸爸妈妈身边同事和朋友们的教养方式,都是专制或者权威型。

除了环境,遗传基因也使他们更倾向于「高控制」。

在去年父亲节的那天,我给爸爸妈妈送了各色的基因检测包作为礼物。结果出来后,我们一家三口都是更容易焦虑的那一类人。

这意味着,我的家人可能天生就喜欢操心,更纠结,害怕出事,想紧紧地掌控一切,掐灭生活的不确定性。

如今,爸爸妈妈也知道了心中那团挥之不去的担忧、操心、想唠叨、害怕风险的情绪,名字叫「焦虑」。所以,怕我不考公务员会失业,不给老板送特产会被嫌情商低,不换掉遗像风格的头像会被大家讨厌,只是焦虑催生的情绪,而非客观的事实。

 

(去年7月,基因检测结果出来的当天)

 

我得时刻自我反省,也已经理解了他们。其实我们不必改造爸妈,他们也没必要按教科书中的理想父母模型来改变。

我们长大了,要往前走。就像刘歌那样,去探索一种边界明确、彼此独立的亲子关系。

我对我家也挺有信心。

毕竟,爸妈还愿意尝试基因检测这么「酷」的事情,重新认识自己的人格和情绪,并据此调适观念。

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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